1、囚犯
门头的铭牌写着:赤柱东头湾街道99号。
大理石砖墙古朴庄重,两侧是刷成粉白色的高墙,拱卫着一扇海蓝色的金属门,和一座神秘的牢笼。
关押在这里的皆是犯下惊天大案的重犯。因此缘故,尽管这座监狱的历史已经非常悠久,却配备了高度科技化的管理系统,保持着整个香港的最高设防。
路的尽头,站在监狱大门口的男人头发花白,带着老旧款式的眼镜。押着他往前走的小伙子身着深蓝色制服,带有纪律部队人员惯常的不苟言笑和黝黑肤色。
男人从这扇门进来时是二十七岁,整整二十年,七千三百多个日夜。按现在的人均寿命估算,他生命中五分之一的时光都虚耗在了这高墙内。
门洞尽头,是“外面”,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。
他的世界,他熟悉的一切,都已经在二十年前被关在了身后,在乌飞兔走的侵蚀下灰飞烟灭。
“犯人2019034A,本名张亦信,你于2019年8月31日因绑架勒索罪名成立,被判入狱二十年,现已刑满释放。从这一刻开始你可以出狱了。”按照程序,狱警朗声说道。
“谢谢警官。”男人习惯性地大声回答,却感到口干舌燥。
狱警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,动作娴熟地解开了囚犯的电磁手铐。事实上,这不过是一个特意保留的仪式,出狱程序早在云端完成。
门外理所当然地没有等着他的故人。
但有一个冲他微笑挥手的陌生少女。
少女叼着电子烟,怕是还未成年,紧身背心短裤,腿上有电子纹身,染成彩虹色的长发挽在胸前。
阿信才想起,这是惩教署派过来的义工。根据惯例,长期监禁的囚犯刑满释放后,会由负责监管的惩教署派出义工陪同做一次“香港游”,重新认识社会环境。没想到今天派来的,竟然是被判社会服务的问题少女。
“阿叔,我叫小星。”名叫小星的少女嬉皮笑脸地凑上来,满不在乎地把自己手上的电子烟塞到他嘴里。虽然略感不适,但这是阿信走出监狱后最先感受到的一项自由,抽烟自由。
“嘻嘻,公共地方扰乱秩序行为,判了12小时社会服务。”小星解释说。“今天就由我带你陪你12个钟,重新认识一下这个‘垃圾港’啦。”
“2019034A!”一个大嗓门在背后响起。阿信本能地双手贴在裤边,保持笔直站立的姿势。二十年的规训,几乎已经成了本能反应。身后走来一个胡子拉碴皮肤黝黑的墨镜男人。
“还记不记得我啊?”
“刘sir,有什么事?”阿信才反应过来,他已经自由了,这个代码对他已经不再有意义。他为自己的本能反应感到屈辱。重案组刘沐云,他当然记得,当年就是这个人把自己送进这高墙后面的。
“没什么事,就是和你打声招呼。”刘警官扯了扯自己的衬衫,卷着袖子,饶有趣味地盯着眼前这个消瘦的男人凹陷的眼窝,意味深长地说道:“香港治安不好,怕你出来拿钱有麻烦。这么多钱,好烫手的。”
“喂,警察了不起啊。”少女小星气势汹汹挡到了阿信身前。“阿sir就可以随便威胁普通市民啊?”
“普通市民?普通市民可不会在二十年前绑架富商黄怀德,勒索一亿赎金!”刘警官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多了,便冷哼一声:“这事与你无关,一边去,垃圾女。”
小星瞪大眼睛看着带着老式黑框眼镜其貌不扬的阿信,一时间对那句垃圾女都无动于衷。原来,这人就是……
那毕竟是在自己出生以前的事了。二十年前,平安夜。失业程序员张亦信,伙同艺人温可欣、银行职员周颂辉在酒店绑架了正在偷情的富豪黄怀德,虽然事发后两人被抓,一人堕楼,但被转走的一亿赎金至今下落不明。
“喂,阿叔,不要理那个差佬,不如讲下当年的事迹啦,我好崇拜你的。”小星笑嘻嘻地搂住阿信的手臂,扯着他往前走,把刘警官留在了身后。
“张亦信,你还有12小时,这12小时里我会贴身陪着你。”刘警官没有明说这12小时期限是什么,但他知道,张亦信一定知道。
阿信心中满是苦涩。若是可以时光倒转,他宁愿那些“事迹”从未发生过。
暂且挥散脑海中的画面。眼下,有一件事情必须在今天完成。
12小时后,那笔钱就将化为乌有。而现在能取出这笔钱的人,只剩下自己了。
“一旦发现你转入任何资金,警方会即时冻结和追缴。”刘警官在身后放话。
“走吧。”阿信没有回应,这是他早已知道的事。
“去哪?”小星好奇问道。
“去新港岛。哦,新岛。”阿信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地名,一个二十年前并不存在的地名。
2、警察
警官刘沐云没有明说的是,距离他正式挂枪退休,也只剩下12小时。
12小时后,他的所有办案权限和重案组警察办案的权限都将被吊销。他人生的高光点,便是二十年前破获那桩富豪绑架案,然而由于没能成功追讨回赎金,追捕逃犯时还致使其中一名女子温可欣堕楼,刘沐云不仅没有得到升迁,反而成了黄怀德问罪时被推出去的替罪羊。在那之后,他当了二十年扫大街的警察。
罪犯切入酒店安保系统获得了总统套房的门禁,而后进屋制服了黄怀德,逼迫他通过网银转账一亿赎金后迅速换成了比特币。在被捕之前,张亦信将比特钱包的地址、公钥和私钥分开,三个人各拿了一份,分开逃亡。
这是一个反囚徒困境的设计。无论是谁出卖了其他人,都拿不到那笔钱。
刘沐云一遍遍地复盘当天的行动,警方初追踪到了温可欣,但在抓捕时温可欣意外堕楼身亡。不久,张亦信归案,主犯周颂辉也被抓获。由于无法找回赎金,两人重判二十年和二十五年。
比特币如今已经成了世界第一大无国界货币,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超过一百万种电子货币。为了加强监管,各国政府在十年前成立了“世界电子货币组织”,定下了一条准则,超过十年没有被激活的电子货币将被强制永久销毁。这个条款发布之后,去中心化的货币虽然也曾负隅顽抗了一段时间,但很快,政府控制的量子超级计算机就破解了比特币的51%算力,让不受监管的电子货币成为了历史。中国也是缔约国,香港自然在监管范围内。
当时的1亿元,如今已经增值了100倍,变成了100亿新港币。但如果在今晚零点前没有及时激活取出,账上的钱会在瞬间化为乌有。刘沐云不甘心,这是他扳回一局的最后机会。
这二十年来,他几乎把涉案的人都巨细靡遗地捋了许多遍,也发现了一些疑点,然而案子已经结了,只能徒留遗憾。“强制销毁条例”颁布后,他将希望赌在了这12小时里,无论如何要一雪前耻。
他缓缓尾随前方的中年男子和少女,不久之后,两人上了一辆红色公共巴士,那是开往新岛的线路。刘沐云眉头一皱,新岛,那可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。
他一抬手,召来无人驾驶的出租车。
出租车疾驰在超高速公路上。虽然地面上没有任何围栏分割,但进入超高速公路之后,云端的智慧城市中枢就自动接管了车辆的管理权,路面上车水马龙却并行不悖,所有的车辆几乎都以设计时速250公里/小时在动。
2029年,房价持续飞涨多年之后,无立锥之地的年轻人发起了“占领吉屋”运动。之后政府为了缓解土地供应矛盾,批准“港岛再造计划”。
计划的核心部分,是利用副热带环流作用,和海面垃圾收集无人机,将漂浮在海洋上多达1000万吨的废弃塑料制品垃圾汇聚于西贡外海,用垃圾填海造出一个规模惊人的人工岛屿,称之为“新港岛”,以此解决港岛超1000万人口的居住和发展问题。
事实上,“港岛再造计划”并不仅仅是填海,还包括一揽子重振经济颓势的政策和词汇:环太平洋大数据城、基因海港、港口机器人制造基地、深海无人机研发中心等等。然而后来形势的发展却在意料之外,情理之中。
新港岛没有按宣传那样成为科技创新的枢纽,却在规模庞大的填海造岛计划带动下,成为了环太平洋垃圾转移带的终点,垃圾回收处理和转运业务也随之蓬勃发展。政府起初当然试图干预,但经济的衰退已经触目惊心,垃圾回收产业至少能够带来一定的税收和新增人口。政府投鼠忌器,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采取放任态度。
十年时间里,新岛通过输入外劳,在用垃圾填出来的80平方公里土地上高密度汇聚了300万来自内地、东南亚、非洲、拉美的外劳移民,甚至非法偷渡者,在21世纪再造了一个太平洋上的九龙城寨。
本港人对这块新增领土退避三舍,不肯“过海”到新岛去。大概是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作祟,本港人总是略带羞赧或不安地下意识地忽略掉那个“港”字,而将之称为“新岛”,似乎那只是与香港毫无关联的一块赘余。久而久之,新岛成为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说法。就连“新岛人”这个原本只是一些本港人对岛上新移民的蔑称,也渐渐成了他们的族群认同。
与此同时,新岛附近堆积和转运加工的过量垃圾对整片海域的污染却日益严重,近海渔业资源几近枯竭,保护物种完全灭绝。一些激进环保主义者将香港称为“夜香港”(粪港),而新岛也获得了“垃圾共和国”的称号。
刘沐云发现自己一进入新岛,敌意的目光就多了不少。也难怪,此时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刻,码头工人们发起了又一次聚会,抗议太平洋实业的断电断水。很快,他就被拿着家伙的新岛人困住了。
这时候,车内自动播放了一则由智慧城市中枢自动下发的重要通知。
“天气报告,台风威廉逼近本港,预计将于12小时后在新港岛附近海域登陆,现时天文台悬挂的九号烈风或暴风增强信号正式生效。”
车窗外,天际风起云涌,隐约透着一场风暴即将到来的消息。
3、垃圾女
“阿叔,你去新岛做什么?”从刚才开始,小星对阿信的好奇心就写在脸上。
“找人……”阿信不想多说,但眼下他发现自己的确还离不开这个少女的帮助。刚才办理智慧城市接入和搭乘公共巴士就费了不少功夫。
“找什么人啊?说出地址,刷下脸就行啦。”小星不假思索地回答。
“我只知道二十年前的地址……”阿信面露窘迫的神色。还需要她协助自己和云端的智慧中枢交互,才能打听到他们现在的下落。
二十年沧海桑田。虽然阿信曾是出类拔萃的程序员,但无人汽车、量子网络、全息虚拟现实(HVR)这些新生事物,他都没有用过,难免忐忑。
“这样子啊……没关系,我帮你查一下。”很快,小星对着虚空中闪出的光影比划着手势,HVR技术现在已经是小孩子都会的基础应用了。
几秒钟后,小星看到这个地址,却是眉头一皱,面带疑惑地发给了阿信:“……新天水围。”
所谓的“新天水围”,其实也是个约定俗成的说法,指的便是新岛上最为密集的公租房建筑群。
“不想去?”
“也不是。哪都一样。”
阿信愣了一下,难怪……
“阿叔,那个就是新岛了。”经过跨海大桥时,小星指着远处一个形状怪异的轮廓说。
所谓新岛,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填海项目。
如果从空中俯瞰的话,这个人工岛屿的形状有点像一朵洋紫荆。
阿信回过神来,转向窗外,并推了推眼镜,调整一下可视距离。他想看仔细一些这个不断出现在新闻却未曾亲自见的地方。
车行跨海大桥上,眼前这个庞大的海上怪兽令人震撼。由于是塑料垃圾堆填的人工岛屿,岛上没有什么绿化,一片灰白。岛的一隅,几十栋密集的楼宇高耸入云,横贯的空中连廊纵横交错,看起来,有点像一只庞大无比的海参。而在外围,货柜箱堆满了港口,机器人正忙着装卸清关。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点,宛如海参的排泄物。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岛上的另一端,上风区靠海的一块狭小区域,有一片奢侈的绿色植被,建筑的密度也低了许多。那里除了一栋造型雄伟的写字楼外,几乎都是低矮的别墅。
“南边那一小块是新岛上的富人区,住的区域用围栏严格隔离起来,我们这些蚁民进不去。”小星撇着嘴说。阿信注意到,富人出入新岛有另外一条专用海峡隧道。“不过本港人也不会在这里住。真正的富人住半山,而不是住垃圾岛。”
阿信才想到,小星刚才说的或许是“蚁民”,尽管她口中的粤语已经说得非常流利。
“北边就是新岛港口,我们叫收买佬码头,这里到处都是垃圾。”小星特意强调:“去那里的时候最好不要开窗,味道很大。”
“你是在新岛长大的吧,所以刘警官才叫你垃圾女?”阿信忍不住问。
小星嗯了一声,便沉默不语,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不快的事情。
公共巴士的车速开始减缓,阿信注意到,通往新岛的跨海大桥上,沿途聚集了许多抗议的人。
“抗议从一个月前就开始了。政府想要涨租金,新岛人就停缴物业水电和网络费抗议。明明是我们填出来的岛,政府凭什么加租赶我们走。抗议升级后,收买佬码头的工人开始停工,今天政府下了最后通牒,12小时内码头工人如果不复工,所有的水电网络和公共服务都会被停掉。”
“哦,对了,背后的开发商,就是太平洋实业,黄怀德。”小星补充。
听到这个名字,阿信有些诧异。但想来也无非如此。马太效应。
“然而台风就要登陆了……”阿信喃喃自语。
“是啊,不知道新岛会不会被淹掉。开发商挑这个时候逼迫我们就范,真是卑鄙。”小星恨恨说道。车内禁止抽烟,她便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了一根棒棒糖吮着,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晃着白皙的腿。
“喂,阿叔,那警察说的,12小时是怎么回事?”阿星吞吞吐吐地问。“我只是好奇,不想说的话,也没关系。”
“二十年前,那笔钱兑换成了比特币。在当时,这是保证所有权与匿名交易最好的方式。”
“哦,原来是指那个霸王条款,今天到期。”小星恍然大悟:“那你赶紧把钱取出来啊。”
“我不知道密码。”阿信苦笑。某种意义上,他的确不知道,不然恐怕也会死在监狱里。
“一亿元啊,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……”小星喃喃自语。
穿过人潮,公共巴士停靠在了路边,两人下来步行。
新岛的空气中,隐隐有股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。
走到了无人处。少女低声说:“诶,阿叔,关了这么久,需不需要那方面的服务?我也是可以的哦。”小星以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妩媚姿态,不怀好意地撩拨。
她虽然被判要完成12小时社会服务,不过可没限定她行动的区域。但皮肉生意到底是非法的,她还未成年。
但上一份兼职也是三个月前的事了。小星知道,今天再不交房租,就得流浪街头啦。
阿信苦笑着婉拒。眼下,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。
“那……我们现在去哪里?”生意没做成,小星有些没精打采地问。
“先去公墓山吧。”想了想,阿信决定。
“是你当年的……同伴?”阿信有些感激她没有用同伙或同党这样的字眼。
“嗯……”阿信叹一口气。
4、公墓山与医院
半个小时后,小星带着阿信来到了公墓山,这里并不是阿信记忆中的柴湾,而是在新岛上那个“大海参”建筑群的底部。
车停在一个巨大的电梯系统前。
“你真想下去?”小星吞吞吐吐地说。“那就是个装了电梯的十八层地狱。”
阿信点点头。他不得不去。
小星只好壮着胆躲在阿信身后,按了电梯按钮。
进入到电梯后,隔着透明玻璃,阿信看到电梯在快速下降,两侧一个个的方形小格子,想必里面装的便是一个又一个人的骨灰了。那些格子并不是固定的,而是随着机械的运作腾挪。
“找谁?”门打开后,电梯底部是一个圆环形的大厅。进入到环形礼堂后,小星问。
“找……温可欣。”
小星有些不自在地终端输入了一个名字,电梯系统便动了起来。冷寂的礼堂里,传来机器运转的咔咔声。
“寸土寸金的地方,本来就容纳不下那么多死人。”小星没话找话,给自己壮胆,但感觉好像越说脊背越发凉。“这个公墓山可以根据指令调出要拜访的人,额,不对,死人,额不对,先人。”
阿信冲小星微微一笑,毕竟只是个小女生,还怕鬼。“鬼有什么可怕,害你的可全都是人。”
礼堂中央正对着电梯处有个升起的小台,上面摆放着的方形金属盒,想必就是温可欣的骨灰了。环形玻璃墙面上渐渐变暗,显现出来温可欣的音容笑貌,一段大概是先前挑选好预先存储的视频。
“可欣,我……出来了。”站在温可欣的骨灰盒前,阿信有许多的话想说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若不是因为她,当年或许就不会参与那件事……这样一来,她或许也就不会死得那么惨了……
“能保存这张照片吗?”阿信指着一张温可欣的自拍问,画面上的女子很美,白色T恤上是一朵由红点簇拥而成的花。小星点点头,协助阿信完成了操作。
阿信心中黯然。那一天温可欣从阳台跳了下去,就像只风筝般越来越小,直到在地面开成一朵红色小花。
“可欣……你真傻……”阿信情不自禁地留下眼泪。
突然之间,环形大厅的画面消失不见,只剩下一圈暗影。
“城市管理中枢停止了低级别的外部接入和搜素请求……”看来太平洋实业已经开始断掉新岛的数据服务。好在电梯还有辅助供能系统。不然就困在这“地狱”里了。
狂风席卷乌云,铺天盖地呼啸而来。
不久之后,两人来到了岛上唯一的一家医院。下了车,小星尾随在阿信身后,两人穿过挤满了人的拥挤走廊,才在一处角落里找到一位流着口水蜷缩成一只虾的干瘦老头。
“周伯,是我,阿信啊。”阿信跪在老人身边,帮他擦了擦嘴角的口水,然而老人浑浊的眼中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神采。他已经完全认不出人了,甚至没法言语沟通。阿信虽然对这样的情景已经有心理预期,还是忍不住心酸。眼前的老人已经等不到周颂辉出狱的一天了。三个月前,周颂辉死在了监狱里。
“对不起……周伯,我替阿辉跟您说一句对不起……”阿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待了一会,阿信便起身叫了小星准备离开。
走廊上,两人又见到了那个警察。
“周颂辉,你中学同学,家境贫寒,以优异成绩考入HKU,毕业后在银行工作,因投资太平洋实业股票失败变成负资产,所以对黄怀德记恨在心。我没讲错吧。”
阿信停住脚步:“刘警官,你想怎么样?”
“你知道的,一亿赎金至今下落不明。根据黄怀德口供,当时你把他账户上的资金转移到了一个比特币钱包中。现在,账户和密码只有你知道。”
这二十年来,太多人问过这个问题,用尽各种手段。他对此早已看淡。当然,刘警官是最锲而不舍的一位。
“你知道周颂辉是怎么死的吗?”在阿信擦肩而过时,刘警官说了一句让他瞳孔一缩的话。
“黄怀德找人在里面放话,说周颂辉知道赎金的下落。你知道的,里面的人都缺钱。”刘警官笑笑,仿佛在说的不是一条人命,而是一个笑话。
阿信点点头:“多谢你告诉我这些。”而后,他甩开刘警官,继续往前走。
走廊上,啪的一声,突然一片漆黑。
拥挤在医院里的人,发出一阵微弱的抱怨声。医院停电了。
5、新天水围
除了医院,岛上的学校、超高速公路等公共设施也都停电了。
好在车辆带有电池,还能继续开,只是不能上超高速公路,路况差了不少。
接着去哪里?趴在无人车的座位上,小星问。
阿信叹了口气。“新天水围。”那条海参一般的巨型公租围屋。
如同珊瑚虫般密集的格子间。小星熟悉地穿行在这个人造迷宫里。
“你很熟悉这里?”阿信问。
“嗯,小时候住在这里。”小星回答,听不出情绪。
“那现在?”
“和男朋友住。15岁就搬出来了。”
“男朋友……对你好吗?”
“挺好……”
“是你家人对吧,现在早就可以定位到个人的坐标了。还可以提前发送拜访信息。”小星说着,自作主张就要打开虚拟对话框。
阿信连忙制止住她:“多事。”
小星哦了一声,悻悻地挥手关掉HVR。
阿信只好坦白:“其实,我们二十年没联络了……”
小星反应过来,点点头,而后轻车熟路地带阿信穿梭在楼宇之间,寻找着那个目的地门牌。楼宇内导航系统通过楼顶的灯带和两侧的墙上广告牌给出指引,这其实已经是上一代的VR技术了,但对于在狱中待了二十年的阿信来说,依然很新奇。
“9527”号门牌,95楼的27房,破旧的门扉一如这一路走来的其他房间。电子猫眼已经自动识别了身份并通知房间的主人。开门的,是一个一脸疑惑的肥胖老女人。
“阿信?你出来了?”那个肥胖的老女人有些诧异,但语气中却是一种无所谓的腔调,没有丝毫喜悦。阿信注意到她眼窝凹陷,黑着眼圈。
“妈。”阿信低声叫道。
“喂,你有没有钱啊,快给我一点,交不起网费,现在进不去‘灵境’了。我在那里还有一场直播呢。”老女人一边往嘴里塞着垃圾食品,一边嚷嚷。
“我刚出来……哪里有钱……”阿信只好说。
“听说那笔赎金至今都没找到呢,是不是被你独吞了啊。你要是拿到了,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,可得有一份。”老女人拉下脸说。
阿信愣住了。哪壶不开提哪壶。
“没钱你也别进家门了,我一个领着综援的孤寡老人,你有手有脚还想啃老,太不像话了。”
阿信想起,手上还有政府给的两百元新港币——他在监狱里写代码所获得的劳动报酬。
他不太熟练地将一百元转到了老女人的账户中。一阵炫目的流光闪动,他见到了所谓的‘灵境’,那个现在最受欢迎的HVR社区。
老女人在虚拟世界里顿时恢复了昔日的光彩,甚至更性感迷人。
漆黑的屋子里,只有HVR终端的灯光闪烁。老女人再没理会阿信,躺在沙发上喃喃自语,自顾沉浸在HVR的世界里。
“电子毒品。”小星皱了皱眉头:“这台HVR终端是在电器街改过的,老阿姨们现在可会玩这东西了。”
阿信哦了一声,拉着小星就往外走。他不想继续在这逼仄的房间里待着。
“之前已经发生过许多起猝死在HVR终端的事件,有一些独居的老人挂在HVR终端死掉了,肉体都腐烂发臭啦。在那之后,政府就禁止不带防沉迷系统的HVR设备流通到市场。刚才那种,都是在塑料街找人偷偷改的。”
阿信默不作声,过街串巷,想找到回去地面的快速电梯。但才想起来,停电了,这意味着,他得一层层楼梯往下爬。
“现在要去哪里,你不是回到家了吗?”小星问。
今天这一天走下来,阿信已经是身心俱疲。
“行了,这么晚了,你该回去了。”阿信决定支开这个少女。
“哦。”小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继续跟着的借口,但台风就要来了,而她今晚还没有地方过夜。
阿信用剩下的最后100元,在新天水围的廉价旅馆开了一间房。
窄小破旧,80呎,没有窗户,只有一面HVR屏幕显示不知真实与虚假的天气和风景。然而对于孤家寡人来说,已经足够了。
刘警官这时也穿行在新天水围里。
如果能事先申请到监控令的话,就可以通过智慧中枢知道张亦信的确切位置和目的地了。但这天水围本就是警力薄弱的地带,经常出现各种终端失联和数据丢包。而且张亦信虽然处于监视居住状态,但监控是由智慧中枢自动执行的,要查勘监控数据的话,刘沐云的级别又太低。
将近午夜,大雨滂沱。
新岛上的一切仿佛都停止运转。没有电,没有水,没有网络,没有光。
6、台风
阿信放心不下,觉得小星刚才悲伤的神情有点奇怪。
打开门,少女小星蜷缩在幽暗的墙角,抱着自己的双膝。
“原来,你说的男朋友是骗我的。”
“大叔,不来一发?”小星露骨地邀约。
“你没有工作吗?”阿信打开门,示意小星进屋。
“没到十八岁。在码头开过机器手,就是搬垃圾集装箱那种。机器人普及后就不需要人手了。也做过AI语言辅导师。时薪制,虽说是兼职,但工作简单,就是和AI聊天,帮助AI微调语气语调。”
漆黑狭小的房间,中年男人和少女,并排躺在床上。
“要是我有女儿的话,现在也像你这么大了……”
“你有女儿?”小星问。
“嗯,有过……没出世就……”
“你这个人真怪,还没出世也算有过……”小星甩了甩马尾,低下头:“有的人,生下来也当没有过……”
“小星……是你的本名吗?”
小星摇摇头:“我的本名是利加雅。妈妈是菲律宾人。小星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。”
“爸爸呢?”
“我不知道,妈妈怀我的时候,爸爸就人间蒸发了。我只知道他是香港人,但我从来没见过。”
“小星,如果你有一大笔钱,你想做什么? ”阿信突然问。
小星眼睛里忽闪的光,顷刻又暗淡下去。
“切……阿叔骗人……你不是说不知道密码吗?”小星嘟哝。
“喂,如果嘛……说说也好。”只是假设,如果的话。
“那你先说。”小星气鼓鼓地反弹回来。
“……二十年前,我想和心爱的女人环游世界,找个喜欢的地方,买间房,够住就好。养两个小孩,和一只狗。剩下的钱,就捐出去做公益,减少海洋污染。”
“你的梦想真伟大。”小星叹道。
“你说环游世界,还是保护地球?”阿信问。
“不,是养两个小孩。”小星默然。阿信便也默然。
“喂,到你说了。”
“我?当然要买很多东西啊,房子一定要大。我要买下整个新天水围,改造成一个漂亮的花园,然后开放给有需要的人住。”小星幻想。
“那你收不收租啊?”阿信觉得有点好笑。
“当然收啊,不然谁养我。”小星理直气壮。
“真有100亿就好了……那样就够交欠费了……”小星的声音很弱,像是请求,也像是哀叹。
“喂,把手给我。”阿信开口。
“啊?你不是说不要了吗?”
“想什么呢。”阿信噗嗤一笑。他起身找到一支笔,在阿星的手上写下两串字符,而后又调出了温可欣那张图片,用自己写的软件将衣服上那些红点变成一串字符,比特币钱包的地址。
“12点前有效,还剩1小时。剩下的由你自己决定吧。”
“这是什么啊?阿叔你真的不要吗?真的有钱吗?你千万不要骗我啊。”阿星高兴得都眼泪都出来了。但她发现,这里没有电和网络,甚至没办法启动HVR终端,自然也没办法取钱。
这时,警察破门而入。
刘沐云端着电磁枪:“张亦信,你涉嫌与未成年人发生性交易,我现在正式逮捕你。”
“阿sir,我可以告你滥用职权兼非礼未成年少女的。”小星很不喜欢这个警察。
“傻女,他是在利用你。”刘警官冷笑。
“张亦信,你知道监视居住期间,即便取出赎金也会被即时收缴。所以你利用了小星。”
阿信没有回应,他决定赌一把,猛地扑倒刘沐云,两人扭打在一起。“小星,快跑啊。”
暗夜中,小星在大街上年奔跑,直到冲下楼的刘沐云开着车截住了他。
“垃圾妹,上车啦,我车上还有电和网络,不然你赶不及。”
风雨飘摇中,新岛的霓虹灯终于亮起。
在补交了100亿新港元后,新岛所有的公共服务已经实时恢复。
下半夜风雨小些的时候,新岛人已经开始出门上班。远远的街道上,行人打着伞,雨水打在伞上,激发出或强或弱的荧光。
陋室内,小星已经安然睡去。阿信却夜不能寐。他不知道,醒来之后,明天是不是会变好,但他知道,此刻是个温柔良夜。